沏一壶茶，把自己浸没在暖阳洒洒的午后时光里。不远处小火煨着茶壶，暖意包裹着茶香在房屋中弥漫，时而低头抿上一口，浓郁的茶香便在唇齿间打转。春风从窗户探入，惊醒了窗边沉睡的风铃，和着火炉滋滋的炙烤声，在耳边唱响活泼的乐曲。

顺着窗外抬眼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青翠欲滴，大朵白云在天际与山间肆意徜徉。平整有致的碧色线条交织在山地间，那里便是茶田——记录着这片土地上每一辈人幸苦劳作的身影，嫩绿的茶叶在此处被培育、被采摘……最终化为杯中一抹香茗。春寒料峭，正值故乡采茶的好时机。

云南的初春，寒意尚未褪去，日出前后更是冷的叫人难以忍受。约摸早晨五点，采茶人便已早早起身，准备上山开始一天的劳作。太阳刚升起时并不适合采茶，这时露水较多，大颗饱满的露水挂在茶叶尖儿，每颗都盛满通红的天，压得嫩芽们也喘不上气，蔫蔫地低垂着，失去了活力。倘若此时采摘茶叶，过多的水分会严重破坏口感。大批采茶人总会在清晨相约，踏着薄雾与微光上山，或乘着牛车，或结伴步行。待他们到达茶田里，太阳也完全显露出身影，水汽蒸腾，茶叶正新，一天的劳作便开始了。

记忆中，我曾跟随家人上山采过一次茶叶。通往茶田的路曲折幽深，陡坡林立，这样的山间小道走得快，却也走得艰难。那时小小的我很害怕走这样的山林小道，我无法轻易登上几乎有自己一半高的土坡，也没有勇气像哥哥一样大跨步踩着石头一跃而上。走累了，我们便坐在大石头上歇息，吹着风，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小路上传来嬉戏打闹的声音，我看见几个女孩子背着装茶的背篓，戴着竹篾编成的帽子，说笑着朝山上轻快跑去。后面跟着几位稍微年长些的妇女，大声招呼着让女孩们慢些，偶尔转过头和身旁的同伴话着家常。山路分明不好走，可看着她们那样鲜活明快的模样，我突然觉得这段路一点儿也不累了。那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顺着树缝抛撒金色的碎片，散落在采茶人身上，阳光在她们的帽檐起舞，一股鲜活又温柔的气息包裹着她们。我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但我总觉得，至少那一刻，她们的脸上一定挂着暖融融的笑意。

采茶不仅仅是一项劳动，更是一门古老的生态艺术。茶叶是大自然给予这片土地上居民们的馈赠，他们世世代代在此生存。大地用茶田哺育着它的孩子，见证着他们在时光的洪流里逐渐老去，最后化作一抔尘土，彻底回归、融入它的怀抱里，迎来送往，从古至今。正因如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茶田，对于采茶一事，显得格外虔诚。采茶之前须用茶籽粉净手，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此外，采茶过程中绝对不能涂抹任何带气味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完整保留茶叶最本质、最原始的气息。被绿意吻醒的早晨，红日已然当空挂起，同春风一道，捎走叶芽尖湿答答的露汽，整个茶田褪却了迷蒙的睡意。嫩绿的茶叶枝条总是交缠在一起，采茶人用双手轻轻拨开，掐住茶叶最嫩的尖儿，稍一用力，叶芽便化为振翅的蝴蝶，轻盈地飞离了枝头，驻留在背篓里。日光拉长了采茶人的影子，从清晨到傍晚，茶汁浸染了手套，背篓里隆起了小小的茶山。时而有七星瓢虫被惊得飞起，顺着采茶人的指尖穿梭在另一片树丛里。采茶人采茶总是“留三分情”，他们带走生机勃勃的芽尖，却从来不伤及茶树柄，那里连着茶树的根基，牢牢抓住红土地。偶尔会有路人来到茶田里，他们学着采茶人的模样摘下茶叶，有时他们满载一筐茶叶离去，却留下被扯断的枝条孤零零地躺在原地，枝条里缓缓渗出的汁液，不知是否会化作迟来的泪意。

我曾听旁人无意间提起松树与茶树的故事：人们总能在茶树附近寻见松树的身影，生长在松树下的茶树往往更茂盛，泡出来的茶香气也更浓郁。这是因为松树上住着小松鼠，松鼠喜欢茶树散发出的清新气味，为了不让茶树的气味被破坏，它们总在夜间用爪子清理茶叶上的小虫。其实，这大抵只是大人们随口编来哄孩子的童话故事，可好奇的种子却在每个听故事的孩子们心里扎了根，发了芽。夏日的夜晚总有些闷热，和着知了声声鸣叫，直叫人心烦不已，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似乎也随着天边的晚霞一同消逝。不知是谁又提起了松鼠与茶树的故事，有同伴提议可以一同“偶遇”小松鼠。“松鼠喜欢茶叶，我家就有茶叶。我们放点茶叶在树下，晚上小松鼠来清理茶叶的时候，我们就能看见它和它做朋友了！”大家纷纷表示认可，于是一行人兴致勃勃到伙伴家中抓了一把茶叶，到大院的松树下认真摆好，围成一圈蹲守着。等了很久，月儿一步一步悄然爬上树梢头，松鼠仍然没有现身。“这棵树上的松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茶叶呀？”后来，大家又跑回各自家里寻找更多茶叶，各色高矮胖瘦的茶罐子聚在一个大簸箕里，一齐躺在树下。最后，我们还是没能等来喜爱茶树的松鼠，同伴们也在成长过程中越走越远，失去了联系。同伴们的面容于我而言有些模糊了，夏夜里的松树与茶香却依旧清晰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故乡的人们，从降生在红土地上的那一刻起便与茶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蜿蜒盘旋的茶马古道早已把滇区先民们的生计与命运同茶拴在了一起。江水涌出深山，向着下游奔腾而去，怒涛拍岸，千万遍篆刻岩石上的纹理。茫茫林海间，阵阵悠远清脆的铃声响起。雪山下，密林间，山回路转，寻觅不到过客的踪迹。飞扬尘土散去，只见马蹄与行人的脚印嵌入红土地，延伸到远方，空气中尚且留存着清浅茶香，似有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