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冬天并不总是晴朗的，常常阴霾满布，似乎在压抑什么。空气中布满了沙尘，风很急，一点也不柔和，树木在灰色的天空中曲折着，也是阴沉沉的，池塘里生满杂草，水静悄悄的，只有岸边的芦苇在风中瑟瑟。在这种天气下，怎能想到春？

然而春确实来了。

上周末前往禹王台。草木仍然是枯黄的，风依旧猛烈，但并不寒冷。从烈士陵园出来，沿着小路走，忽然听到阵阵响声，抬头，撞进眼帘的是一树含苞的花朵，圆溜溜的，有的生得大些，已经露出粉色的花瓣和黄色的花蕊，而那阵响声正是从其中传来。一只只蜜蜂在这些花苞中跳跃着，振翅传来的响声彼此呼应，组成了春的前奏。

看着眼前枝条上节节朵朵的花儿，忽然想起前几天在城墙公园沿河行走的场景。当时正走着，朋友忽然指着水面说到：“看，柳树的新芽！”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发现水里面的柳树和从前不一样了，它们倒映在水面的枝条显得一段一段的，并非那么顺畅，颜色似乎也比从前淡了点儿。抬头向高处望去，发现那些一节一节的，是柳树的芽，泛着微微的绿色。因着是逆光，看起来倒不如在水面里清晰。再次低头望向水面，柳树摇曳的身姿随波起伏，比自然中的柳树更多了几分妩媚。

说起来，对于初春的柳树，还有一段童年记忆。当时年纪还小，约莫只有八九岁，和伯伯不知因为什么事情置起气来，蹲在柳树下生闷气。伯伯不善言辞，总是默默的，也不知怎么安慰我。过了一会儿，他看我气消了些，和我一起蹲在树下，折断两支树底抽出的新条，一根递给我，说，咱俩比比，看谁能给对方的掰断。我一下子来了兴致，跟他“斗”起来。可不知怎么的，一连试了好几次，伯伯总是能轻易折断我的枝条，又生起气来。伯伯嘿嘿一笑，告诉我，不能选那些看着粗壮的，越是粗壮，越容易折断，要选那些柔韧的枝条，最好拧着发力，不要直来直去。我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终于能够战胜他几次，兴致勃勃的，一直到树底部的枝条都摘干净了才罢休。伯伯说，这些枝条太靠底部了，虽也是新条，但为了树能够往上长，只能折断。事后想想，这其中倒有几分哲理。今天再看到河边的柳树，怀念起当时的童趣，想再玩一遍当年的游戏，却又觉得不复当年的心境了。

从禹王台花园出来，沿着小路往前走，到了一片幽静的树林中。那树木应是长青的，许是松柏，故而此时已经能够遮蔽阳光。小路蜿蜒，林间阳光洒落在地上，影影绰绰的，在地面上投射出点点光斑，或明或暗的。枝条间有一团漆黑一闪而过。抬头，顺着摇晃的树枝向上看，发现是一只松鼠在跳荡，活活泼泼的。想来是春天到了，它不必在洞中算着攒下的坚果过日子，为春天丰沛的雨水、新鲜的果实、温暖的阳光而欣喜吧。对春的气息敏感的，不仅仅是花儿、鸟儿，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庆祝春天的到来。

漫步到了儿童乐园，这是附近最热闹的所在，儿童的嬉闹声远远传来，和方才的宁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涂鸦的，蹦床的，滑滑梯的，孩子们喧笑着。陪伴的家长们彼此闲谈着，松弛而惬意。这片乐园建在草地上，更多了几分自然纯真的愉悦。那片草地却是奇怪，从林间小路远远望去，分明泛着些许绿意，走进却觉得，似乎还是枯黄的，根根颗颗都透露出疲惫的冬天的气息。一边看着孩子们一边远去了，再回头，那场景却又鲜活起来了：孩子们的身影更加活泼而愉悦，家长们的笑容愈发舒朗，而那脚下的草地竟又蒙上了一层绿，似乎富有生机起来了。走着想着，忽然觉悟：这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之理。这理于世间也依旧存在，许多风景须要远些观看，才能觉察出美感。

小时候不像现在般细心，不懂得体察自然，丧失了许多风景，可越是这样，那些零星的春日回忆却越发生辉。有一次，我趁午休偷偷溜出去，在校园里闲逛散心，忽然发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一大片粉，甚是招展，一下子撞进了我的眼帘。我惊觉自己竟然对外界的变化懵然不知，似乎还停留在天空灰暗的冬天。心胸开朗起来，拐进竹林里散步，周围深幽而宁静，地上积摞着许多残叶，通过细密的竹林可以隐约看到外面传来的光。俯身向下看，能发现在看似了无生机、一片黄褐色的土地上有几个刚冒出来的芽，应当就是竹笋了。正自得其乐着，忽然一阵声音打破了宁静，给我惊了一跳，平稳下来才发现，是我走得太深，惊扰了在此休息的鸟儿，回想不觉有趣：人惊了鸟，鸟亦惊了人。

自此便有了寻春的习惯。在校园里寻春，为每一朵初开的花朵而喜悦；在公园里寻春，为每一片浸满雨水的草地而兴奋；在古城里寻春，为这古老沧桑之中暗藏的勃勃生机而欣慰。

还有一次特别的春。那时是我第一次独自旅行，趁清明假期去了杭州，一个人坐在前行的火车上，看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倒退，日薄西山，天空泛着紫色的光，夕阳洒落进来，照在临窗的位子上，阴阳交际处，物体的界限显得模糊，如同未知的冒险般，充满了遐想。喜悦而兴奋地，踏上了西湖边的小路，避开层层的人群，在湖边的绿林中漫步。那几天，我每天都要在西湖边走走。阳光灿烂的时候，叶子上的嫩绿老远便能看见，整条路都欣欣向荣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柳条摇曳在湖边，阳光照耀下来，叶片好像透明的一般，丝丝缕缕间湖面荡漾的水波清晰可见，小草怯生生的，像是刚探出头，却也招展着、生长着，喜滋滋的，花儿倒含蓄起来，很少见到大红大紫的，都是开在树上，淡黄的、浅粉的，落下的几片花瓣被水里的游鱼顶着，可爱极了。阴雨绵绵的时候，湖边人少了，景色倒更加别致起来：湖上泛起了雾气，朦朦胧胧的，偶尔能看见模糊了身影的鸟儿飞过，像一条条舒展的线，水落在湖面上，漾起丝丝波纹；向湖旁的林间走去，鸟儿的嗓音清脆婉转，此起彼伏的，和着雨声，比之“间关莺语花底滑”更多了几分绵邈；树林显得幽静，绿意也更浓了，墨绿的树叶被雨水冲刷着，泛着光，沿湖的河道被密林笼罩，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林子下面居然透不落水滴来，空气显得凝重而浑厚，满眼苍翠，仿佛能感受到生命的滋长。南方的春比北方更丰富、更动人，那些复苏的气息荡漾在春色中，在我的内心激起阵阵涟漪。

这春，从校园到古城，从北方到南方，从现实到回忆，构成了我生命里的春天。原先总以为春是最无迹可寻的，它不如夏日炎炎和冬日严寒般张扬醒目，如今才发现，这些点点滴滴的，便是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