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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赶在记忆成零之前
2022年11月21日 20:27 作者:蔡依霏 返回列表

在《何伟的最后一课》里,何雨珈记录着何伟对学生留下的赠言:“时间就在这里,事情就在发生,请你们记录一切。”在何雨珈看来,这其中有着非虚构写作者的工作技巧,也有对这个时代的一种责任、态度和希望。

出版于2001年的《江城》,便是对这句赠言的充分诠释。它是何伟对自己的“中国故乡”涪陵的忠实纪录,是他赶在自己对曾经的记忆成零之前写下的“历史文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我是被我的记忆催促着写出这本书的。”

何伟在1996-1998年以“美中友好志愿者”的身份于涪陵支教。那时,涪陵的铁路未修,三峡坝未成。从历史文化角度而言,何伟是幸运的——他有幸能看到三峡中流白鹤梁的题刻,它会在寒冬时节露出水面,上面记载着古人留下的上千年印痕;他同样有幸能看见大坝建成前的三峡,他可以坐上颠簸的慢船,在听“江上之清风”和赏“山间之明月”时将夜晚消磨。

或许,正因《江城》特殊的成书年代,这本书又多了几道“前三峡大坝时代”的印痕——它记录的是20年前的涪陵,也是重庆的一部分;不同于眼下的繁华都市,书中的很多东西之于今日的江城早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时。

如斯特劳斯之于拉美、阿拉伯之于劳伦斯,何伟身处快速发展的中国,同样出色地完成了非虚构写作者的任务。他没有接受过社会学的专业训练,但却有着作家纤细敏感的内心。他的笔触向来细腻而真实,如同在拍摄一部极长的纪录片,他将自己在涪陵生活的一点一滴都详实地书写。面对现实,他不会做过多的美化,正如他写他第一眼看到的涪陵,不是写涪陵身为江城之美——那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而是如实写道:

“它们看上去太脏了,不可能是新的,又太丑,如制服般雷同。”

“涪陵没有铁路,历来是四川省的贫困地区,公路非常糟糕。去哪里你都得坐船,但多半你哪里也不会去。”

而身为一个外国人,何伟却没有像当时大多数外国人一样抱有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和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觉得“外国人一般对中国的内陆地区视而不见,而记者对来自乡下的人们也总是视若无睹——老以为这些人头脑简单、兜里没钱……其实这些人的生活复杂多样,丰富多彩,我因此觉得,他们长期被外界忽视,是一个错误。”他同样不喜欢20世纪90年代晚期外国媒体刊载的中国报道和故事:“它们对这个国家的理解很肤浅,对中国人的描写也非常干瘪,一切都显得灰暗而忧伤……我希望我自己写得和他们有所不同。”

何伟做到了。他依靠自己优秀的核心素质——不给予任何基于个人价值观的、先入为主的评判——真正沉浸到了涪陵的生活语境当中。也唯有这种品质才可以认真观察每一个平凡的瞬间,倾听平凡生活之下律动的脉搏。何伟在涪陵生活了两年,上至涪陵师专的教室,下至随处可见的苍蝇馆,他把自己当成当地人,奔跑在崎岖的山路,说着蹩脚的中文,和学生打成一片,和常去的饭馆店主一家一起过新年。他不是审判者,而是站在涪陵人群中一个同样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以“泯然众人”的态度教书、思考、写作、生活,不带偏颇地描写自己在涪陵的生活琐事,表达自己的悲欢。固然,书中有着他自己的主观情感,但那仅仅局限于自己感情与想法的真实流露,并不带有意识形态色彩。

同样,也是因为自己的外国人身份,他既有深入其中的沉浸,又不缺跳出事外的观察与思索。何伟写中国的传统,总带有让国人惊叹的一针见血。

譬如他写儒家文化,寥寥几句便把许多人习惯于依靠他人进行定位的特质书写至尽——

“那总是儒教的目标,定义个人的位置,乃是严格按照她与别人的关系来进行:她是某人的女儿,另一个人的妻子,又是另一个人的母亲;每一个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责任。这是一个很好的保持社会和谐的方式,然而,一旦和谐被打破了,缺乏自我定义这一点,会使得重建变得困难。”

再如他写敬酒,他通过细致的观察便勾勒出劝酒的名场面——

“张书记想把赛老师的手从杯子上掰开。服务员拿着酒瓶,在一旁耐心地等待着。这真是经典的四川人的场景——但凡画着一条可爱的河流的卷轴上,十有八九会描绘这样的劝酒场景,两个男人争抢一只酒杯,边上的女子持酒瓶而立。”

这一视角的深刻之处在于:读者看着自己熟悉的生活从外国人的笔下写出,它虽再熟悉不过,却也经过了陌生化的加工。何伟在自己的视角看中国人的一举一动,这让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产生距离感。而距离产生美,也会产生对所谓“熟悉的生活”的再度审视思索。这也难怪许多人看完书后会评论:“这是我熟悉的中国,可它又那么陌生。”

《江城》虽聚焦于凡人小事,但它背后反映的是中国文化,更是中国人的民族特质。它既有对个体的细致观察,也有对宏大之处的思考。从《江城》到《寻路中国》,他的视角从来都是多元的、富有层次的。用以赛亚·柏林评论托尔斯泰的话来说,便是:“体悟到现实的繁复,体悟到现实是个别单体的集合,并且以古来无与伦比的清明与透彻,识别这些个别单体的本质。”

何伟在书的结尾说:“再次回到长江上的感觉真好,哪怕它的旧时激流只存于我的记忆之中。”读到这段我总是会想:倘若何伟看过古人笔下的三峡,又该是怎样的感受呢?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如果何伟曾听过这段话,估计也会把它记上,再表示一段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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