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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山林:酷暑夜读忆当年
2020年04月08日 20:56 作者:胡山林 返回列表

编者按:与胡老师这个年龄段的长者交流,他们有时慨叹自己是被歧视的一代大学生,有时讲述自己从自身需求出发的读书经历。在那个时代,一方面是文化的荒芜,一方面是极强烈的求知欲。他们的读书是非功利的,是结合自身探索和实践的。这种野生的读书状态,有助于自我的成长,也难怪这代人在各行业都出现了最有活力的思想者。

19739月,我来到河南大学(当时叫开封师院)中文系学习。当时正是文革岁月,在许多人的既定思维中,那时的学生只知道“革命”,不知道读书,完全是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混过来的。我认为这是一种流行甚广的“傲慢与偏见”,因为事实并非如此。诚然,文革期间的大学没有如今这样完整系统的课程体系,没有严谨科学的教学安排,没有严格规范的考试制度,没有琳琅满目的课外书籍。这是时代的荒唐,谁也无法超越。但是,如果说人人都不努力,那绝对是绝对化的妄言。

这里说说我自己。我出身普通农民家庭,毫无“关系”可供攀援,完全靠自己多年努力奋斗,靠大家看得到的实绩,才得以在层层推荐选拔中胜出,后又经过文化课考试,极其艰难同时也是非常意外(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地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因而极其珍惜自己的幸运。入学几个月了,还精神恍惚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上大学,心想该不是长梦未醒吧!入学几个月,我坚持不睡午觉。我对大白天睡觉感到不可思议,不能接受。我认为白天就是干活的,而不该睡懒觉,睡觉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就是追求享受,说严重点就是颓废,就是堕落!后来才明白是自己老土,自己可笑——活脱一个新时代的男性“刘姥姥”。

当时确实政治活动比较多,正常的教学秩序得不到保障,学习气氛不深厚。但是,每当看到庄严肃穆的大礼堂,总感到大学就是求知的地方,必须多读书才算是上大学,因而读书愿望很强烈。然而那时图书馆里的书大多被判为封资修,能让学生借阅的很有限。在可借阅的书中,我把认为该读的书尽可能的都读了,有的还记了笔记。例如文学史方面,我从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北大1955级学生编的《中国文学史》,一直读到辽宁某大学当时编的《当代文学30年》,上下几千年我大体通读下来了。其他的书我也看,如哲学、历史、自然科学等,乱七八糟啥都看。看书时间不够用,我把假期也用上。

暑期酷热,白天还好些,最难耐的是夜晚,但就连夜晚我也不想白白放过。宿舍是平房,闷热难耐,没有电扇,屋里坐不住,于是想办法:把书桌抬到屋外,桌角绑上竹竿,电灯扯在竹竿上。灯光招来蚊子和飞蛾,为了抵御它的袭击,我穿上厚厚的褂子和裤子。两脚呢,插在水盆里,既降温又防蚊。脸上头上怎么办?有扇子啊!那时我住在和铁塔公园一墙之隔的甲八排房,东边几个污水坑,蚊蝇猖獗。但就用这种办法,我安然度过暑假,看了不少书。这些书的内容,现在看来,大多比较“左”,至今已毫无价值和意义,而且也基本全忘了。但我仍然认为,读了总比不读好。它开拓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知识,训练了我的思维。至少,它锻炼了我的意志。

在大学教书几十年,我的学生们常常问我上大学时是怎样学习的,我把上面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再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苦,问我的“动力”是什么。我说我没觉得苦啊!我是感觉快乐才读的呀,我要是觉得苦就不这样做了。这话是真的,没有矫情,没有作秀,当时就那样感觉的。

至于“动力”,一个极其普通、顺理成章的问题倒把我问住了。是啊!我的动力是什么呢?为了将来留校吗?不是。我们是第一届公开选拔(我们上届是试招,没公开)又经过考试的工农兵大学生,当时还没有毕业生,后来我们上届毕业了,全部哪儿来哪儿去,都回老家了,所以压根没有留校这回事;况且,当时大学老师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大学教书并不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事实上,后来留校的同学坚决要求转走的不止一个)。为了保研或考研吗?也不是,当时还没有考研这一说。为了成绩好一点将来分配个好工作吗?也不是,第一,当时还不明白分配是怎么回事;第二,当时主要看政治表现,对成绩好并不重视,学习好也光荣不到哪儿去。

那么我究竟是为什么呢?总不能没有原因吧!没有外部的引力和压力,那么动力必然来自内部,来自我自己。我这人比较平庸,胸无大志,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愿望,是个自甘当士兵而不想当将军的人,一生的最高追求是“不丢人”,因此这方面产生不出“动力”。仔细反思一下当时的心态,发现动力来自于我从小就有的极为朴素的信念——年轻人应该努力学习,时间不应该浪费。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应该”就是我学习动力的源泉,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世界上的事常常很奇怪,有时候多少大道理都没有用,但有时极为简单、极为朴素、极为平常、人人皆知的道理,只要入了心,只要渗入到骨子里,就会转化为一种强大的自律力量——不用别人监管,自己监督自己。看来做人处世没那么复杂,只要老实遵循一些简单的基本道理就够自己用的。

我又想起一件事。那时因为没有学习压力,因而老乡们互相串门,你看我,我回礼再去看你。老乡来了,我不得不接待,但老乡闲聊时间长了,我心里就着急。嘴上又不好意思撵人家走,急得狠了头就懵,身上就冒汗。就因为怕闲聊,所以我基本不串老乡。不是我不近人情,是怕陪不起这个时间。这个时间观念谁加给你的?当然是自己加给自己的。换句话说,是强大的自律意识给自己过不去。

朴素信念形成的自律意识不但表现在学习上,也表现在其他地方。例如,当时很少有组织的上早操,锻炼身体是自己的事,从没人管。我记得有一次一夜大雪,第二天早上谁都不想起来,都在被窝里享受惬意的温暖。我当然也不想起来,心想,下雪了,大家都不起来,和大家一样的享受一下吧,别难为自己啦!但是,另一个我不依。另一个我谴责不想起来的这个我,命令这个我挣扎着爬起来去跑步。于是冒着风雪从铁塔下跑到大礼堂,再跑到南大门,来回地跑,整个校园就我一个人,每一个脚印都是新的。那时心里真是美啊!我为自己战胜了自己而得意,而自豪,而陶醉,而享受。这种体验,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应该是人生的审美享受吧!这种行为,不是艺术胜似艺术,也应该是人生的艺术化了吧!哈!不好意思,自我陶醉啦!这样做的动力也很简单,就是年轻人不应该太懒,要注意克服自己的惰性。“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同学们当中,我绝对不是最努力的人,当然也不是不努力的人,客观地说是比较努力的人。比我刻苦、比我努力的人多着呢!抓紧一切时间刻苦读书,在当时虽不是所有人,但也绝不是个别人,而是很多人,应该说也很普遍。近半个世纪过去,如今想想,在荒唐的年代我们并不荒唐,我们认真学习过,我们没有荒废青春,没有白白放过难得的学习机会。河南大学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有着强大的精神气场,她本身就是文明的象征,就是文化的符号,绝对是读书学习做学问的好地方。即使在文革那样的年代,我们也听懂了她无声的教诲和感召。母校的深沉厚重滋养了我们,我们也无愧于母校的教诲和感召。


附记

若干年前,响应母校校庆征文号召,写过回忆当年读书情景的小文,但未发表。今应文学院武院长之约,翻检出此文献丑。请各位老师和同学们多多批评指教。

202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