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9年,对于河南大学中文系来说,绝对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誉为“亚洲第一大系”的中文系,招生规模大幅度压缩,我们年级的人数锐减到130多人。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考上大学的心情,9月,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去报到。我们的到来,使古老的中文系融入了新鲜的血液,又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按照惯例,中文系学生的宿舍,一般应在铁塔脚下的学八楼或学十一楼,而我们这一届比较特殊,男生被安排在了学校西南角的学二楼,女生则在学十二楼。当时,学十二楼刚刚建成,宿舍的南面有一个大阳台,阳台正对着花香四溢的小花园。因此,学十二楼,被戏称为“公主楼”。多少人站在楼下仰望羡慕,说八九级中文系的女生们真是幸福的一代。
我们通常的轨迹是,早上到西操场跑步,之后到学五食堂吃早饭,然后再去十号楼的107或108教室上大课。下午,有时候上小课,有时候是到中文系的电教馆看文学录像。晚上,去图书馆看书或自习。
我们上课的十号楼,俗称“飞机楼”,红砖到顶,绿树掩映,是河南大学的地标性建筑,也是河大中文系的福地。多少著名的教授学者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多少中文学子从这里扬帆远航、散枝开叶,恐怕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十号楼的123教室,是个小礼堂,中文系的大型学术报告会,多在这里举行。印象中,全国知名学者严家炎、童庆炳和钱理群,都曾在这个舞台上给我们抱薪传火,指点迷津。时至今日,钱理群先生讲授的那堂生动的“堂吉诃德”课,仍让人记忆犹新。
河南大学的大礼堂,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里面有三千多个座位,是一个非常典雅、非常有仪式感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开过很多大会,聆听过曲啸、李燕杰、彭清一的演讲。教我们电影学的何甦老师,是南方人,胖胖的,戴一副黑边眼镜,他把“母鸡”不叫母鸡,而叫“女鸡”。有一次上课时,他严肃地警告我们:某部电影在国内热播,如果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不去看,那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为了不丢何老师的人,每到周末,我们都会到大礼堂买票看电影。电影票分甲座、乙座、丙座三种等级,有时候进场晚了,我们就坐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大学四年,我们在大礼堂看了多少场电影,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在这里哭过,笑过,沉思过,争论过。而这些,都已经成为我们珍贵的大学记忆。
二
大学四年,我住在学二楼的325房间。
我们宿舍有八个人,分别来自洛阳、南阳、信阳、濮阳、周口、驻马店、三门峡和新乡等地。记得刚进宿舍时,有一个皮肤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镜的大个子朝我们含笑点头,并握手问好,还在笔记本上一一记下名字。起初,我们都认为他是辅导员。谁知到了天黑才明白,他也是325房间的一员,叫史怀宝。“这小子,甫一亮相就唬了我们一回。”时间过去很久,宿舍里的牛杰还有点愤愤不平。
李肖飞是八九级中文系的信使,每天从学校收发室把年级的信件取回来,分拣一下,然后送到各房间去。肖飞饭量很大,一顿饭能吃四五个馍。有时候饿了,还不到饭点,他便就着咸菜喝开水。每天晚上,他从女生宿舍送信回来,就像老母鸡一样,咯咯嗒嗒地向宿舍发布八卦新闻。有一次,肖飞考古代文学时卡了壳,就在不会的地方,如实地画圈儿。结果,大红灯笼高高挂,只能补考。黄新生是宿舍里的肌肉男,每天举着哑铃练健美,练得胸脯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练完了,就拿出小梳子梳头,梳得头发一根一根地立着。
我们入校的时候,全国范围内的文学热还没有完全退潮,汪国真热也才刚刚兴起,因此大家的心里都藏着一个作家梦。应该说,八九级中文系的创作之火,始于张舟子。记得是开学没多久吧,我们在107教室上大课,有人过来发放刚刊印的《羽帆》诗刊,张舟子的一首《雪》,赫然在列。我们都很“震惊”,也很嫉妒。回到宿舍后,史怀宝、李宣良、杨起生和我都表示“不服”。我们都暗暗憋着一股劲儿,想在文学创作上“异军突起”。
听说创作需要读很多书,于是我们上图书馆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借书也勤了。听说写诗需要体验生活,于是我们开始频频外出,随便找一条巷子,一走就是半天。或者沿着河大北边的田野,在黄沙弥漫中踽踽独行。多少次,我们坐在铁塔湖畔的草地上,望着瓦蓝的天空发呆;多少次,我们站在开封的老城墙上像狼一样呼号,等待着灵感的降临。我们的枕头边都放有一个日记本,想起一个好句子,就赶紧记下来。晚上熄了灯,还能听见黑暗中沙沙写字的声音。史怀宝是夜猫子,经常蹲在卫生间写诗。第二天,不时会有人问:“怀宝,昨晚又尿了几首?”怀宝常常赧然不答。
也难怪的,河南大学文学创作的风气由来已久,有着深厚的文脉积淀。远的有姚雪垠、苏金伞、徐玉诺、任访秋等众多在新文学领域璀璨夺目的明星,中间有孙荪、阎连科、王剑冰、王怀让、孟宪明、刘恪、耿占春等文学名家,而身边又有刘思谦、孙先科、张俊山、胡山林、苏文魁,以及易殿选、吴元成、田原、刘静沙等师友。这对中文系的学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时候,河大校园里非常流行一句话:“最近有什么作品呀,又发了几篇?”我清楚地记得,大礼堂的西侧有一个水泥砌成的阅报栏,每天上午九点四十左右,当天的报纸刚一换好,中文系的学生们便从十号楼前的林荫小路上三三两两地过来了。大家抻着脖子,踮着脚,纷纷探问《开封日报》副刊上又发了谁的文章,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评议。开封日报社副刊的编辑,是李允久先生,他曾经给我们讲过报纸诗的特点。他身材矮小,背驼,穿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上衣,脚上一双布鞋,给人一种扫地僧的感觉,但他的讲座,确实很精彩。
在八九级中文系,我们325宿舍的创作实力最强,不断有人发表作品。李宣良的《执着》《小巷人生》写得很温暖很有厚度。宣良后来成了新华社记者,大笔如椽,功力更是非凡。我的《铁塔》组诗发表后,开封市的评论家王仲平先生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国家每有大事件,史怀宝总有政治抒情诗推出,像《中国人权,我们的宣言》,就很有激情,很提气。
说句公允的话,史怀宝可以说是八九级中文系最有胆量的人。1989年底,怀宝就和几个人共同筹建大平原文学社,聘请系里的张豫林、马腾蛟等老师参与,油印文学小报《大平原报》。后来,怀宝拿着报纸参加了全国民间社团笔会,还与著名诗人艾青合了影。有一次,电影导演翟俊杰率领几个特型演员到河大作客,史怀宝大大咧咧就进去了,直接找到“蒋介石”。没过几天,一篇人物专访就发表了。快毕业那会儿,怀宝见人就说要上省文联。最终辗转威海、深圳等地,当上了北京某医药杂志的总编。现在,他整天红光满面地到处跑,专攻报告文学。
我们宿舍不仅能写,还能干活儿。1992年校庆前夕,中文系办公楼8号楼要简单整修。很多人可能不知道,8号楼所有的木地板和窗户,都是我们宿舍几个人撸起袖子,刷的漆。
三
大学期间,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有几十个,许多老师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任访秋先生、华锺彦先生、高文先生和于安澜先生是中文系的“四老”,我们只闻其名,没有亲聆教诲。关爱和、沈卫威、解志熙、陈江枫是中文系的“四小”,是重点培养的后起之秀。解志熙有点书卷气,当时电视剧《围城》正在热播,系里请他讲“围城”,我们都满怀期待。谁知,他只是把他发表的几篇文章念了念。
我们那时候上课,中国文学史都是分段讲授的。有的课有教材,有的课没有教材。有教材的,我们先翻看扉页,编委中如果有老师的名字,就觉得好厉害,听课时自然多了一重景仰。没教材的,我们就采用笨办法,记笔记。四年下来,每个人都练就了一种筛选信息、快速抄记的硬功夫。
刘思谦老师教我们女性文学,她是全国著名的女评论家,讲课很有激情。她油印的作家作品,装订得整整齐齐,透显着她严谨的治学态度。赵福生老师教我们现代文学,他是南方人,有点上海口音。我们看电视剧《围城》,听到上海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老师。赵老师给我们作过报告,讲张一弓、李佩甫、张宇、田中禾。2002年,我参加河南文学院举办的首届青年作家高级创研班学习时,见到了这些“河南作家”,立即想起了十年前赵老师所作的那场报告。
到过我们宿舍的老师,除了辅导员王成喜,还有两位,一个是孙先科老师,他梳着背头,很斯文的样子。我们叽叽喳喳说话时,他总是静静地听,然后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我们的提问。另一位是梁工老师,他当时正在写一部研究《圣经》的书,我们宿舍里的两三个人帮他抄书稿。梁老师说话慢声细语的,很和善。
2006年4月18日,我在百家讲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王立群老师。电视里的王老师,比我记忆中的略显清瘦,但精神很好。上学时,王老师教我们古代文学。他的课翔实,细密,脉络清晰,我们喜欢这样的课。至今仍记得,课堂上,王老师打开文学史的目录页,教我们标记作家。他说:“凡是作为章标题的都是大家,一流作家,比如陶渊明,李白,苏轼;作为节标题的是二流作家,比如说曹植,谢灵运等;和多个人并列在一起,则是小作家。”后来有一天,突然听说王老师要调到山东大学去(虽然王老师的课讲得好,却一直是“讲师”),山东那边的接收手续都办好了。这时,河大这边儿的领导才急了,赶紧做补救工作,学生也联名挽留。最终,王老师又留在了河大。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事实证明,这是河南大学作出的一项非常正确的决定。大三时,我们有幸选到了王老师的“南北朝山水游记”课。王老师有一个多年不改的习惯,就是课前点名,两次不到,就予以除名。他说,只有除了不来听课者的名,排队等候的人才能进入正式名单。多年以后,想起王老师,我们似乎又听到了那一声字正腔圆的“除名――”
王老师醉心《史记》研究四十年,终成大器。他在央视走红之后,成了明星教授,成了河南的一张文化名片。我们衷心祝福他!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们这一拨儿学生,都“奔五”了。有时,我在想,河大中文系到底给了我们什么?对,就是埋下一颗文学的种子。一百年来,中文系的前辈作家们和中文系的众多专家教授们,都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唤醒。用合适的土壤、阳光和水分,去唤醒学生心中的梦想。正如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作者简介:王剑,男,中学教师,青年社科专家,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散文诗》《当代作家评论》《莽原》《奔流》《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写作》《名作欣赏》等报刊,计二百余万字。著有诗集《溅在思绪里的泥巴》,文学评论集《冷火焰》。曾获首届林非散文奖。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曾参加全国第十八届散文诗笔会,河南省首届青年作家高级创研班学员,中国文联第四届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