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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宏建:刻骨铭心的记忆 ——河南大学中文系教授印象
2020年05月18日 17:43 作者:宋宏建 返回列表

每年教师节莅临的日子,便有许多撰写回忆老师的文章。内容多是叙述一人一事或一人几事,以歌颂“传道、授业、解惑”者的奉献精神和表达尊师重教之情。而我不揣冒昧,录下1978—1982年我在河南大学中文系上学期间,那个特殊岁月里一组老教授们的讲课镜头,以示学子对恩师的深深景仰与怀念。

1、以读为主的任访秋教授:上个世纪70年代,河南高校中文系里级别最高的教授,据说有两个,一个叫龚依群,另一个就是任访秋。我到河大(当时叫开封师院,后改为河南师范大学,再后改为河南大学)学习那会儿,任教授任中文系系主任,教现代文学史。当我们大大小小一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平心静气地坐进教室,听仰慕已久的泰山北斗授课之初,澎湃的心潮难以抑制。可一段时间过后,某些大龄的“胡子生”洋溢的热情骤减。听他们说:“任教授上课,藤椅里一卧,高度近视镜片贴着讲义,就像审状子”。这里绝对没有贬义,而是说老先生授课,以向学生阐释学术思想为主,很少离开学术随意发挥,对文化基础较低的学生来说,自会难以适应。问他为何不多讲些?答曰:讲那么多干什么?你们的教材就是我写的,要讲的重点都在书里面。你们在课堂上只管认真听,下去好好看书就行了。”

2、先写后讲的于安澜教授:于安澜教授是河南赫赫有名的古文字专家,也是开封市著名的书法家。他给我们上第一堂“训诂”课时,辅导员介绍之后,他一声不吭,走上讲台捏起粉笔就写。十几分钟之后,三四支粉笔写完,一黑板工工整整的板书端到我们面前。说实话,那时傻不唧唧的我等,根本不懂什么是甲骨文、钟鼎文、金文、大小篆、梅花篆、隶书、楷书、宋体什么的,也不知老先生们各自的讲课风格是什么,就感觉,单那一帘风景样的艺术品板书,就令莘莘学子个个瞠目结舌,眼界大开并佩服得五体投地……

3、泣不成声的高文教授:“文化大革命”期间,“破四旧,立四新”,大批老教授们,都被当作“臭老九”“牛鬼蛇神”“白专先生”“反动学术权威”等等靠边站或挨批判,有的还被造反派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不得翻身”过。高文教授原是从中文系调到了政教系,1978级新生刚刚入校,他回原中文系给我们搞讲座,当时教授授课的具体内容,至今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先生有一讲到被“四人帮”残酷迫害时,游离了主题,且喉头哽噎老泪纵横,多次泣不成声而无法继续讲课,弄得学生们也心绪难平,唏嘘连声……

4、喘气不匀的王宽行教授:王宽行教授个子不高,然而讲起课来却音韵宽厚,激情澎湃,颇有点《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电影里导师演讲的味道。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教《木兰辞》一课,那天讲到花木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之际,教授进入角色不能自拔,居然做一手持缰、一手扬鞭的两腿骑马状嗒嗒跳跃,唱戏般在五六米长的大阶梯教室讲台上“驰骋”两周——“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末了,教授累得一屁股坐进藤椅里,半天喘不过气来,实在令台下的学子们心疼。

5、敬烟鼓励的宋景昌教授:大学四年中,教我们古文学三载、也是时间最长的宋景昌教授,讲课风格与王宽行教授有些相似,尤其是在富于激情方面。他个子不高,但性格豪爽,与学生亲昵得极像长辈。他的授课特点,我总结为“说评书式”:时而声若洪钟,口似悬河;时而气若游丝,音似潜流。再加上极富小品色彩的动作模仿和造型表演,无疑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师长之一。不过宋教授烟瘾大,讲课时激情上来,又爱两节中间不休息。这样便有“胡子生”们于课前,把半盒一两毛钱的劣质烟,比如红梅牌、汝河桥、白河桥等放上讲台,当然较好的如黄金叶、许昌牌(2角5分),偶尔也会有几支庐山牌、红艺牌和三门峡(3角钱以上一盒),以备先生的不时之需。经常性的镜头是,课间休息时老师掏出烟盒了没烟,正尴尬间,眼头活泛的“胡子生”中,便有人急不可耐地点燃烟卷儿,先敬老师一支鼓励,然后自家也趁机点一根滋滋猛抽。当时班上的“胡子生”和“老三届”,多指年龄在28—38岁之间。这些深谙世事艰难的大哥大姐们,对老教授们都敬若长辈和亲人。

6、扔掉话筒的华钟彦教授:华钟彦教授年龄大,嗓音低,讲课语调慢条斯理,唱歌似的,典型的古文人吟诵。我们那会儿上年级大课时,课堂上都用麦克风扩音。有次讲《诗经》中的《豳风·七月》,他把最先进的钢笔式话筒别在上衣纽扣处,刚“唱”了句“七月流火”,话筒就哑巴了。教授低头吹吹,嗡嗡作响;再“唱”一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仍然没声。于是又重新别在胸前吟诵,结果唧哇一下过后,又成了盲区。最后,教授气得把话筒啪地敲了一下,扔到课桌上,骂声“啥破新玩意儿”!谁知这一敲一扔倒好了,话筒里大声扩出一句:“啥破新玩意儿”!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7、羊尚在否的刘溶教授:刘溶教授教我们写作课,上课期间,偶尔会侧着脑袋向外张望,有时还走下讲台到窗前看。一段时间后,学生们见先生有如此“习惯性动作”,也常频频偷窥窗外,但因没发现什么风景,便都心生纳闷儿:这刘教授习惯性“氓之蚩蚩,望穿秋水”,何故也?请教77级学兄,谜底才被揭开:原来先生老母有病,家庭经济拮据,喂了一只奶羊,所以每天经常提前牵着羊上班。到学校后,先把羊拴在中文系10号教学楼外的草坪上(在办公室或教室里能看得见的地方),才去工作。由于那个特定年代里教授那个特定动作,导致我们一些不谙世事的弟子们好奇心作怪,凡上刘教授的课,进教室时也常踮起脚尖侧目伸脖,模仿老师“氓之蚩蚩,望穿秋水”状,以看“羊尚在否”的动作为乐。这里说明一点,此文在报纸上发表后,有同事与我交流时,曾为当年老教授们的遭遇和生活窘境流下了热泪。

8、卡片失踪的牛庸懋教授:牛庸懋教授是河南高校中著名的外国文学专家,其特点之一是“卡片式教学”。在课堂上,他经常是口袋里摸出一张张卡片,边讲边念或边读边说。大概是1980年冬天,他教我们古希腊神话那一部分,有次讲到“潘多拉的魔盒”一节,口中念念有词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在大衣两个口袋里都没掏出来。于是又继续念叨着“这个潘多拉的魔盒”,在内衣口袋里掏摸。结果内外上下共翻找了五六个衣袋,“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依然没有露面。最后教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个潘多拉的魔盒嘛,明天再讲吧。” 下节课铃响,牛教授去提门旮旯的菜篮子(刘溶老师是每天负责放羊,牛庸懋老师是每天负责买菜。因下课后不想再回教研室,干脆就经常把菜篮提到教室放到门后或墙角儿,下课后提了直接上街),把里面的布兜一掀,那个“潘多拉的魔盒”竟然变魔术一般,从菜篮子低下闪亮登场。牛教授这样的教学镜头,应该说是极偶然的一次吧,可在那个“四人帮”刚刚粉碎、祖国山河百废待兴的岁月里,设身处地地想想老知识分子们的遭遇和生活困境,感觉一切偶然都是寓于必然之中。

……

星霜荏苒,四十载过矣,弹指一挥间。上述老教授们已大多作古,健在的也该是百岁老人或耄耋之年吧。今逢盛世,又至母校百年华诞之际,草录此文,除寄托对恩师的怀念之外,就是渴望故者音容宛在,懿德千秋;祝愿河大学子薪火永续,风范长存!


作者简介:宋宏建,河南地矿局文学老年。著有长篇小说《流年青词》、小说集《地质队队长》《凉拌人生》、散文集《敝帚扫叶》《雪泥鸿爪》《子夜捻香》等400余万字。有散文《飞落江南水乡的一只蝴蝶》《紫藤》《夜读周庄》《醉卧沱江》等,入选中国名家名篇、中高考语文模拟试卷和阅读教材,或被多种文集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