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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愁与闲俱赴——辽师别离小记
2023年10月10日 20:53 作者:王希维 责任编辑:苏亚丽 返回列表

“这几日心里颇不宁静。”

朱自清先生在著名散文《荷塘月色》里的这句话,被我斗胆借来,做个开头。

“不宁静”的表现分外明显——我已接连几天不能安静地坐在图书馆读一下午书,反倒是东跑西颠地取材料、交表格,会使我涌起一种被需要的、做了事的真实感。今天典礼,明天聚餐,似乎只有这些带有充分参与感的“大事件”,才能让我一遍遍自证“今天真的没有虚度”的事实。

“我究竟是怎么了?”

“别慌,你不过是想拼命抓住些什么。”

日历翻向六月,学院里支起了拍照打卡的背景板,河大官方QQ群里发来了政审表和调档函。周围的一切,都在导引乃至催促着我迈向人生的下一个节点。一切理当如此,自然而然。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团夹杂着不舍、犹疑、恐惧乃至空洞和其他一些什么东西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呢?

我于费解中安慰自己,或许这就是古人诗里说的“闲愁都几许”。闲中生愁,不足为虑。后来我忽然明白,当思考生活的习惯遭逢充裕的空闲,当怀旧的情感倾向天然地赋予我“向后看”的眼光和对抗时间的姿态,不生“闲愁”,反倒奇怪了。我留不住时间的脚步,但好在文字可以永恒。那就让笔尖和纸张,无言地承载我这些“不能见容于时”的情绪,安抚我“数着日子等待离别”的焦虑吧!

我有许许多多的不舍。

想不到吧,我最先舍不得的,居然是广义上的西山校区这片环境。而引发这种“舍不得”的,恰是那份因熟悉而生发的安全感。大一刚来时“我不属于这里”的排异感有多么强烈,彻底熟悉后的身心放松就有多么安然。

西山虽然偏,偏到只有两趟公交车。但在我看来,每趟公交不仅是通向某些目的地的工具,更是大量具体而鲜活的心情的载体:坐上709,我似乎已经来到了繁华的市中心;坐上36,我似乎下一秒就迈进了闺蜜的学校。

西山虽然小,小到只有一长条,但在我心里,从寝室到图书馆的一路上,是响着张火丁《春闺梦》的唱段的;矗立在山坡上的小亭子,是萦绕着于红梅《兰花花叙事曲》的琴音的;繁花满枝的玉兰树,是殷切地等待着学生的镜头的;自在悠闲的小猫咪,是很愿意用亲密接触,给扎在书堆里的同学们一些安慰的。爱极了易安词中的一句“向人无限依依”,用含情的诗人之眼看待万物,有什么东西会不愿意回以深情的答报呢?

我那样自然地走出宿舍,早已习惯了那位卷头发大嗓门的宿管阿姨“这姑娘又去图书馆呀?”的每日一问;我那样自然地走进教室,坐在第一排、打开笔记、摊开书本;我那样自然地在图书馆机器上选择那个固定的座位,对面总有那个从未交谈但彼此熟悉的人。更何况教学区与生活区之间太多次的往返,已经彻底治愈了我的路痴,让我确信自己闭着眼睛也不会走失。因陌生而生恐惧,因熟悉而生依恋。渴望安全感的一贯心态,使我对朝夕相处的环境分外珍视。我深深知道,这种因重复和熟悉而产生的“我确确实实属于这里”的身份确认,就是看似无从寻觅的时间的脚步,在我身上留下的鲜明的个体烙印,也正是我所有不舍情绪的直接来源。

再细想想,我更舍不得几位亲爱的老师。这种不舍,和白居易诗里感慨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有点类似——其共性在于美好而不易持续。

心境本是瞬间,是记忆定格了它们。我记得批评史课上,老师讲起自己曾把《观堂集林》误听成“灌汤鸡”时,我们善意的哄笑;记得文学概论课上,老师巧手折出一枚“同心方胜儿”时,我瞬间的惊艳;记得当代小说思潮研究课上,我因说出王蒙作为文坛泰斗给王彬彬回信体现了他的平等意识,被老师表扬时的欣喜;记得朗读课上,我概括出女主人公“态度很温和而语气很坚决”,教室里响起的掌声……

外物原本无情,是记忆赋予其意义。一本平平无奇的古代汉语笔记,能将我带回大家打着节拍唱着歌的欢快的课堂;一间普普通通的207教室,承载了我每周四清早用书本占领下午《诗经研读》课第一排的座位时,内心的期待;手机相册里的一张抓拍,使我因想起语音学课后和老师开玩笑说,“学习吴语里的‘舌音’和‘喉音’一如邯郸学步,自己连怎么说话都忘了”,而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些具象化的瞬间,不容辩驳地提醒着我,我曾来过这里,这里曾经,属于我们。

面对我的不舍,老师说,未来新鲜的经历,自然会冲淡此前的回忆,可您同样承认情绪在当下的真实。面对我的感激,老师说,你接受我的帮助,就已经让我实现了帮助他人的目的,你并不亏欠于我,不必有什么压力。可您不知道,感激之情,往往最能延续牵绊,保鲜记忆。

在我心里,毕业前最舍不得的,反倒不是可以随时联系的同窗朋友,而是那些,因崇敬而小心维护,因环境而渐行渐远的关系。我深知,老师们最华彩的瞬间永远产生在课堂,而毕业带来的、知识两端“授”与“受”关系的脱离,反倒让我因害怕打扰而不敢时常联系。不过也还好吧,我所有的钦佩、依恋和感激,都会化为前行的动力,毕竟我相信,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我有许许多多的恐惧。

这种恐惧,源于“自知”遇上“未来”。

我深深了解自己。

我自知深陷种种矛盾。安全感的缺失,使我分外恋群;而根深蒂固的道德标准和行事规范,又让我因不自觉地“推远”旁人而总显得不那么“合群”。我一面羡慕着芸娘、汪曾祺这样有趣的灵魂,一面又在同学调侃我的、在她看来丝毫没有放松时间和业余爱好的“苦行僧”式生活时,只能无奈发出一声苦笑。

我自知永远“闲不住”——不论思维还是身体。我认真记录自己“打卡”了大连的哪些景点,以自证没有虚度这珍贵的一年;即便是临近毕业的这几天,一面答应着老师“这几天就好好玩吧”的嘱咐,一面明知没有紧迫的学习任务,却习惯性地一转头就迈进了图书馆。夜半读王国维先生《青玉案》词,中有句“可怜愁与闲俱赴。待把尘劳截愁住。灯影幢幢天欲曙。闲中心事,忙中情味,并入西楼雨。”感慨系之。先生真“言我所不能言”。

我深深忧虑未来。

研究生三年,我真的能遇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吗?我真的能尝试着建立起一段舒适的亲密关系吗?我真的能学有所成、更上层楼吗?我真的能丰富自己,开发出一项与专业知识相距甚远的新爱好吗?我真的能平衡好日渐长大的事实和宣泄情绪的需求吗?我真的能适应成年人社会里,林林总总、或明或暗的规则吗?我真的能无条件地、悦纳那个无论怎样的自己吗?

这些,都是未知。我也并不讳言,面对未知,我的恐惧,远多于期待。

行文至此,连我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厘清了开头所谓的“不宁静”,但我分外庆幸,当时间的脚步无差别地把我推向下一个路口时,尚有一副纸笔,愿意承接我自我剖析的冲动,舒缓我类似“剥壳”的阵痛,安抚我潜滋暗长的恐惧。默默无言,又始终如一。

感谢无言的知己愿意倾听。

好在焦虑的同时还能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