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不信有佛的。

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寺庙不许踩门槛。小人腿短，高高的门槛到大腿的一半，我跨过去很困难。小孩子喜欢亮堂堂的地方，佛堂里昏暗，金刚怒目，菩萨低着眉，我不喜欢。我跪在蒲团上，对着菩萨磕头，一下，两下，三下，好了，可以起来了，并不许什么愿望。在当时我的小小天地里，一块糖比什么都重要多了。虽然小孩子不懂事，但也很明白的知道，这种实质性的东西，对佛是求不来的，不如去赖大人呢。

开封的生活节奏很慢，是最养心的那一种城市。十一月二十六，天朗气清，偶有小风，是个好天，宜拜会自然。

那就出门吧。

我一脚踏进大相国寺的石砖地面，上午的阳光很干净，钟楼鼓楼相对落座，正对大殿也并不金碧辉煌。在一个很繁华的街区，可能时间太早了，香客不是很多，稀稀落落，很安静。空气也是不流动的，角梁下挂的风铎都不动如山。晨钟暮鼓。我觉得这个词很温柔，这种报时方式也很浪漫，时间和天空像是因此有了联系。

中轴线上第一个佛堂供的是一尊金灿灿弥勒佛。佛堂前有很高的香炉，香灰积得很厚，香火很好。我请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烟就飘起来，是一种只有寺庙里才有的、很干净的味道。佛堂窗上挡了帘子，屋里昏暗，弥勒佛就越发显得金光灿灿。肚能容纳百川，笑看世间疾苦。它坐在很华贵的垫子上，俯瞰眼前的香客们，孤零零地兀自笑得很灿烂。弥勒佛背面供了一个金菩萨，双手合十，小臂搁着降魔杵。降魔杵的搁法有讲究，放在双臂上说明这是个大寺，云游和尚可以挂帖子在这儿修行。降魔杵拄在地上说明这是个小庙，不接待外客。杵头朝天表示只包食不包宿。出家的和尚，表达都是自带中国人特有的隐晦含蓄。我怕佛说我不虔，我摘下书包放在门外，仔仔细细地跪下来，对着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求姥姥健康长寿，无病无忧。

不走回头路。从后门出去，中轴线上第二个佛堂供的是三座如来的金身像，很高，佛堂外的牌面上大书四个大字—大雄宝殿。我不了解佛法，叫不出塑像的名字，但我很认真地看佛祖的眼睛。它们并不看我。它们金碧辉煌地坐了很多年，慈悲地看着面前的人流。有面相很善的婆婆，左手挎着一个口袋，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橘子，很从容地摆在佛前的很大的供桌上。佛一定是保佑了她的。我很虔心地跪下，对着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求姥姥健康长寿，无病无忧。

佛的背面是一整个檀木雕刻的万神图，中央供奉一个两人高的金菩萨。低头能闻到檀木的清苦，是所有香水都表示不出来的安宁的调调。菩萨站的很直，踩的不是莲花，是一个龙头鱼身，“独占鳌头”。菩萨的面容很温和，比我之前见过的都要温柔，而且美丽。

从后门出来，正对着一块一人半多高的太湖石，上面镌了三个红字：妙吉祥。很多人去摸，传说摸什么就能得什么。石头被摸得包了浆，触感很温润，像玛瑙。河南没有太湖石，是宋徽宗从江南千里迢迢运回来的，取一个“靠山”的吉祥意义。可宋还是亡了，宋徽宗也活得很不好。靠“山”是靠不住的，要靠自己。

转过太湖石，一座很奇异的建筑就豁然出现在眼前。之前我见过的琉璃瓦都是黄的，绿色的琉璃瓦是我第一次见。它的样式也很不平常，八角攒尖顶，很像是亭子的样式，宝塔高高地挑起来，垂脊的弧度弯得几乎让我怀疑承重结构。四周八角回廊环绕一周，进回廊里，就能看见墙上上下两层的金身罗汉，神态各异，极生动，极鲜活。进拱门，里环竟然又设一周罗汉，令人晕头转向，啧啧称奇。向导说，这一尊罗汉，至少要有两三万呢。我心知她想诉说珍贵，但心里是不大喜欢的：佛的事，谈价值就俗了。香客与参观的人大都匆匆转过一周，就直奔正殿。只有我一个人很慢很慢的在看，对视每一个罗汉的眼睛，在心里认真地对它们说话。因为我心想，也许这几百年里，多数人只感慨他们聚众的震撼，很少有人能对这么多罗汉一尊一尊交流吧。终日枯坐在高台上，它们也很寂寞。

正殿和环廊之间，天空挤在很窄的琉璃瓦的圈内。我想，如果是下雨天，雨水从滴水落下来，应该会很好看。

正殿是高的，正殿前的石阶日复一日被踩踏，已经很圆润。大相国寺的镇寺之宝，千手千眼观音，就奉在这座八角琉璃殿里。我撩开挂在门上厚重的垂帘，就能感受到它的视线。很真。观音朝向四面，每面都有一个观音像，但合起来却是一个观音。观音的一千只手雕刻的很细致，每只手的形态都是不同。这是一个很精的匠人做了五十六年的作品。五十六年，人的大半辈子就过去了啊。匠人死了，观音还站在这，享万人朝拜。它是会保佑人的。我很虔心地跪下，对着它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求姥姥健康长寿，无病无忧。

从后门出，能看到中轴线上的最后一个建筑。七层高，从上面能俯瞰整个寺院。可惜正在修缮，人不能登。有遗憾是好的，人生十全十美的时候很少，留一点念想，才更能回味。

从前去的寺庙正殿大都只有一个门，神佛坐北朝南受香火。像大相国寺这样，两面开门，两面供神的寺庙，大概不多。

沿着小路往西走，穿过很小的一道小门，就是财神殿。财神的说法不一，这里供了五位，中间一位是赵明诚。佛前睡着一只很胖的三花猫。猫好像神明，它不求利禄，它能在财神殿里安睡好眠。

我喜欢一个人往静的地方走，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我发现了墙上镶嵌的无人问津的黑色石碑，碑上刻的是各种菩萨的图像。我对佛法没有研究，只能认出一个鱼篮菩萨。但是细细揣摩图像矫健的刀法，我觉得很有味。

出门的时候，才看见原来寺庙门口还摆的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塑像。鲁智深确有其人，倒拔垂杨柳却是后人穿凿附会，不知道为什么也塑在这里。

大相国寺历史悠久，可追溯至宋朝，但大多毁于黄河水患，后历朝历代又经重修。今天我脚下十四米深的地方，是宋朝的皇城。我在寺院的历史遗脉里，很虔诚地跪了每一尊佛，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求姥姥健康长寿，无病无忧。

小时候，我是不信有佛的。

人小时候有的东西少，想要的东西也少，目光干干净净，是不会去烧香拜佛的。

人长大了有的东西多，想要的东西也多，看见的不仅有自己的利禄功名，还有家人的平安健康。这些东西太沉重了，人负担不住，于是要去寄托一个希望。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没有拜佛，我拜的是自己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