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村西夹长河，河似镜，照娇娥，

照东边愚笨荒唐，照西边貌美无双。”

“噫——你且看，那蠢姑娘走向何方？”

乡里的溪总是那样清，清得鱼影入目，状似明镜。溪边，丁点儿大的顽童口中唱着如此这般的童谣，嬉得正闹，她挎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半点也不恼。

她确是个蠢姑娘。不单这十六载的童谣里这么唱，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被正午的日头烤灼，身后混了杂草的耕地都焦黑一片。她眉眼间无半分厌倦，蹲坐丛边，手中衣物一股脑儿浸进流水，扰了悠然的鱼儿，乱了粼粼的水波。

待那荡开一片的涟漪重归平静，苍潭之上，照出了她暗淡的眼，映全了她丑陋的面，她呆愣几许，猛然伸出手去，搅弄溪中布料，打碎池中幻象。

“我……叫东施。”她喃喃。

曾几何时，娘总拥她入怀，如此唤她。娇声柔得入骨，暖得似春。娘教她挺起胸膛，教她她的名从不败给那村西的西施。她觉得，娘比自己还傻。村里人尽皆知，一日一时辰，东西各诞一女，无论相貌身段皆别如云泥，可娘就是不知，总是不知。

门前老太爷的菊盛了好些回，庭内桑树也快上了房，她也终于能免于从树上跌落、眼泪汪汪。踮起脚来，兴冲冲摘了满手，扭头，却再不见了娘。

目之所及只剩下白幕裹身，耳所能闻只余了哭嚎漫天。从此，再无人唤她东施，为她梳妆。

“劳烦……咳……”是个娇弱的女儿声音。

她方从思索中抽身，忙向旁侧了一侧，让出道来。来人同样蹲坐，倒影却令天地黯然失色，鱼儿惊艳，忘却了如何摇尾，痴然沉溺水下。

“西施姐姐！”孩童雀跃欢唱。

她直觉着面上臊红，不忍再望向河中映象，夺过西施手中篮筐，埋下首去：“你身子弱，我帮你罢。”

“多有麻烦……上回相见，还是笄礼那日？”西施以帕掩唇，眸中流光似月，莹莹望着她。

她是蠢的，从学不会客套之言，粗糙的手指大力揉搓着指间绵帛，几尽将其撕扯开来。只胡乱应了两声，并不作答。

及笄那年，爹为她寻了新的娘亲，日夜不停的活计缠绕上她的腰肢，迫使它弯折。

笄礼那日，她破天荒得了新衣，满心欢喜奔向溪边，却坠入了无尽深渊。

东西二女，隔河相望，湿了谁的眼眶，乱了谁的心房。只一瞬，破了梦，失了光。

那日，西村的宴席人声鼎沸，求亲的门槛被几番踏破。西窗女儿吟歌而来，余音袅袅轻婉转，碧水悠悠荷田田，惹了万千少年郎痴然模样。

那日，无人理会东村的希冀，她独坐闺房，心中尽是荒凉。直至暮色侵袭，也等不来半个少年郎。只等来姨娘推她在地，怨道她的丑恶皮囊，咒她一生嫁人无望，活该浣衣除草，为她牛羊。

娇美新裳被扯破，露出脆弱的布衣粗麻。撕碎了她豆蔻轻羞的幻想，千千少女憧憬的日子，成了埋藏她的冢乡。

一河穿东西，两隔岸，戏荒唐。三滴清泪，四声低嚷，千万愁思，万缕纷缠。终是孽，非是缘。

日西斜，浣妇纷纷归家起炊，鸟儿亦昏昏沉沉，呼扇着翅膀，搅动了星点黄昏的霓裳。她将泡得红肿的手从溪中捞出，望着西施离去的小径愣神。

那红颜天妒，心疾伴生。天可怜见她蹙眉低吟，抚胸摇晃的羸弱模样，她们错身之时，飘舞的发丝还盈着缕缕花香。

夕阳近颓，催促她回到山的那方。她迈开步子又不觉顿足，只因那步子风风火火，绝无半分小女人家的可人儿相。

远处，那婀娜少女的背影仿佛还在地上被拉长，她念想微动，心跳如鼓。再三犹豫，终是颤巍巍抬头，举起遍布厚茧的小手抚上胸口，学着梦寐中的娇人，一步一顿，挪向前方。

哪怕是平日里会被打骂的扮相，她也仍欣喜如狂，因为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追上面前的夕阳，能够触得一分温暖，半寸仰望。

少女怀揣着偷窃来的欢喜，颊边酒窝浅浅凹下，方寸小坑里，填的是曾经梦碎一地的悲伤。暮光散在村头柳树旁，恍惚间，她看见新娘的婚房，十里红妆，她置身轿中，鬓上花黄；她听见娘亲的妙音，半卷纱窗，她悄然入梦，似儿时那样。

“东施在学西施姐姐走路！”有孩童惊叫。

霎时，村里人以那从未有过的速度聚起在她身旁，只片刻便又满足地四散开来。他们锁紧门窗时不忘留下几句碎语，埋首叹息又不漏数声取笑。那个她曾经送给过糖块的女童想要上前，却哭啼着被爹娘拦住了脚步，直道莫要学样。

她是傻的，听了些话入耳，见了些景入眸，所以她放下了手，挺直了身。

她走着，哭来着，笑来着。

“我叫东施。”她对自己说。

没人再看见，她迈着自己的步，舍了臂间竹筐。她携着自己的名，弃了平生心结。

她愈走愈快，终是奔跑起来，她走出了村东，奔向为等待她而落得格外慢的红阳。

夜幕降下，繁星点点。只是这长空俯照下，少了一个蠢姑娘。

地上闪烁的是何人的忧伤，林间环笼的是何时的芬芳，答案不必揭晓，只是埋藏。明日，孩童还会唱起那支尚未吟尽的童谣：

“村东村西夹长河，河似镜，照娇娥，

照东边愚笨荒唐，照西边貌美无双。”

“噫——你且看，那蠢姑娘走向何方？”

“原来不是去学做那娇娘，而是在追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