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元月24日,敬爱的张先生离开了我们。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没有办法送先生最后一程,颇为伤感。其实,虽然在距离上我离张先生很近,但得知张先生去世的讯息还是比较晚的。记得那几天我正手忙脚乱的准备新学期的一门研究生课程,常常一整天的时间都不怎么看手机,几乎处于自我封闭状态。突然一天,河南省社科院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东伟,张先生过世了,你们怎么安排的,有没有吊唁仪式?我一头雾水,大概应付了几句。挂掉电话,打开微信,我才发现已有同事和朋友发来相关讯息,朋友圈不少同仁已在悼念张先生,霎时间一种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这两年以来,记得除了一次得知张先生生病住院,到医院探望之外,其他时间就没有去看过先生。那次探病是在东京一附院。就张先生生的年纪而言,他的身体一向算是不错的,这次住院据家里人说是因为不小心摔跤引起的。那次见张老师跟他说话,他已经不怎么认识我了,给他说了多次名字之后,他才好像略略记起的样子。其实,我和其他老师、朋友往常看张先生的时候,也出现过这种情况,要多次告诉张先生名字,他才能逐渐想起,毕竟他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从师承而言,我算是张先生的再传弟子,我的导师是高有鹏和吴效群两位教授,陈江风和程健君两位老师也给我们开过课;而诸位老师都是张先生的弟子。实际上,张先生也给我们开过课。
我是河南大学民俗学硕士点获批后的第三届学生,同学有姚向奎、李春久、唐霞、贺霞和李姗姗,一共六位,2007年硕士毕业后,大家“风流云散”,各奔前程,我留在了学校,坚守大本营。2004年入校的第一学期主要是公共课程,唯一的专业课便是张先生的“中原神话研究”。当时大家都知道张先生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了,不知道其他同学是什么想法,反正我心里是犯嘀咕的,80多岁的老先生了怎么还上课啊,还能上得成吗。无论心里怎么想,课该上还是要上的,上课的地点是张先生家。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在一楼,课堂就设在客厅。我们到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安静地坐在一张圈椅上,他用手招呼我们:都坐吧。大家一边问“老师好”,一边找地方坐,三个女生坐在沙发上,三个男生分别搬凳子,围着张老师坐下来。坐好后,我开始端详老先生:他满头银发,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脸色红润,气色很好。张老师似乎也开始观察我们,并让我们一一作了介绍,由于张先生耳朵不大好使,所以我们自己我介绍时,名字往往要咬着字说两遍;但老先生的记性却是没的说,当我们一周后第二次来上课的时候,他竟一一叫出了我们的名字。第一次上课的内容,大约是他《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上《中原古典神话流变鸟瞰》这部分的内容,但相比书中的内容,似乎讲述了更多背景性的内容,其中多次提到了钟敬文先生的《论民族志在古典神话研究上的作用——以<女蜗娘娘补天>新资料为例证》一文,并告诫我们要多读钟老的著作,言语中透露着对钟老的敬仰之情。张先生的课是两节,上午9:00——11:00,课程中间一般不休息,当然我们常常会开开小差儿,但先生却是自始至终絮絮而谈,并且绝少无关教学内容的题外话。当然,他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唠唠和学生们的一些趣事,比如有一次课堂上讲到中原神话研究中的一个“典故”,他说,有人说中原神话研究就像“西天取经”,我就是“唐僧”,还有“猪八戒”、“孙悟空”和“沙僧”。我们当即会意,张先生说的是他的几位得意门生,程健君、陈江风、孟宪明、高有鹏和吴效群等。中原神话的田野考察与研究是张先生的学术志业,因而,每每课堂上提及其间的典故或趣事时,他就满脸笑意,讲到高兴处甚至会哈哈大笑起来。可见,在先生心目中,那是多么值得珍视和幸福的事情。
第一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张老师的课也就结束了。课程结束后,是需要提交作业的,为了完成作业,我便找来张先生的《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一书,细细的读。阅读的具体感受多数已经记不得了,但有一点是至今难忘,就是当时感到张先生书中的一些论证方式有些“不通”,并且几乎所有的论文的结论都是,较之文献记述的相关材料,今天口头流传的中原神话才是“原始”的,才是民众愿望与意志的表达。所以,也便不以为然,甚至最后还将这种想法写出来作为课程论文提交给了张先生。今天想想,这种做法是年少气盛,过于轻狂了。实际上,张先生的《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一书刊印于1991年,在当时有着很大影响,对于促进当时深陷危机的中国民俗学的转型也是发挥了作用的,尤其推动中国神话学面向现实生活中的“口承神话”展开研究的意义,更是不可估量。其实,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正处在中国民俗学自我反思和学科转型的时期,对以往学术研究范式展开反思的学者和著作很多,其中的某些著作也对张先生的研究提出了十分尖锐的批评。然而,学术本身便是在反省中发展的,曾经的反思在特定的时期有其道理,但一种有价值的学术研究及其成果的学术史意义却是不能抹杀的,张先生的中原神话研究便是如此。如中国社科院施爱东、毛巧晖主编,相关专家集体撰著、2019年出版的《新中国民俗学研究70年》认为,1980年代至21世纪初“空前的民间调查与资料搜集,进一步促进了各地神话研究的发展。其中,以张振犁的中原神话研究最有代表。张振犁重在探讨中原神话所蕴涵的古代哲学观念、科学思维和文化模式,代表作有《中原古典神话流变论考》(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 年)、《东方文明的曙光——中原神话论》(东方出版中心,1999 年)。在此之前,神话的搜集与调研多在民族边疆地区进行,中原‘活态神话’少有被提及。张振犁认为,在田野中发现和研究神话是一种‘文献的回流’,是在田野中检视文献记载的内容,这为神话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在学校工作期间,同仁们也常到先生家探望,记得某年教师节我们到张先生家,先生很高兴,跟我们聊他的生活,他说每天要走50步,然后练太极剑,还指着放在一旁的剑让我们看。看到先生身体好、心情好,大家也颇为欣慰。但张先生的退休生活绝不只是练练剑、走走路而已,他始终没有停止工作,在2015年的时候他还发表了学术论文《从中原龙神话看“中华第一龙”的文化史价值》(《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尤其他的《中原神话通鉴》,也在反复整理、打磨中付梓刊印了,这是先生多年的学术愿望。
谨以此文怀念敬爱的张先生!
梅东伟,文学博士,河南大学黄河文明与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2000年9月入河南大学文学院读书;2004年9月至2007年6月在河南大学攻读民俗学研究生,其间随张振犁先生研修“中原神话研究”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