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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时我会想起你
2024年10月12日 15:01 作者:王惠仙 责任编辑:姜思宇 返回列表

从上学起, 我背了许多首关于离别的诗。小学的“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初中的“仍怜故乡水, 万里送行舟”, 高中的“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离别自古好像都是寂寥而悲伤的, 是眼要流泪、心要滴血的。

但有一首离别诗, 却在我懵懂读到时就让我顿住, 让我无法在考场上随手就写下那句“表达了作者离别的悲伤之情”。那便是“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时我尚且不懂, 只觉得奇怪。但也只会特意记一下, 然后在试卷上写下乐观豪放一词, 并未触及到更多。

直到今年回乡下烧香扫墓, 我才触摸到了那份不同的离别, 那份无需落泪的离别。

大年初一, 起了个大早驶回乡下老家。明明是晴天, 但因为重重叠叠的山挡住了风, 四川盆地江河纵横, 水系缠绕, 山中多雾。深绿的山, 乳白的雾, 树林阴影间的一抹天青, 车窗外闪过的深浅不一的绿, 把我带回那个从小学毕业就离开的故乡。

因为今年家里新添了人丁, 比往年要更热闹一点。一群人先后走在乡间曲曲折折的小径上, 并不悲伤地走向亲人的坟墓, 谈着今年的草又长了多深。

到了奶奶的坟前, 坟后坟边生出一些野草, 还有小树丫。爷爷说:“怎么又长丫丫了, 明明今年子才打整过的嘛。”

大伯一边点蜡一边说:“柴嘛, 说明她在下头打麻将赢了钱的撒。”四川人平翘舌不分, 柴在方言里和财同音。

二哥接话到:“明年子怕是要给她烧幅麻将下去哟。”

“去看看有没得纸做的麻将噻。”

二姥烧纸的时候不小心燎了下手, 烫得她吱哇乱叫。

二伯笑她:“今年不用烧猪脚了。”

家里有小辈, 他们就顺口打哇哇, 拜谁都是一句“保佑我家娃儿考个清华哇。”

大伯姿势并不标准地抱着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孙子, 笑嘻嘻地说:“明年你就叉一叉地多事了。”意思是说明年他的小孙子就能学会走路, 摇摇摆摆地乱跑添麻烦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热闹, 就像是一大家子人还围坐在一起, 烤着火, 摆着龙门阵, 仿佛没有谁离去, 仿佛谁离去都没关系。但一回想, 其实每年都是这样。坟前有新人, 有欢笑, 热热闹闹来上坟, 说给你烧了几亿的钱哟, 记得拿个背篼来背。

小时候回老家, 甚至有人把灵棚搭路边, 摆很多桌席, 大人们围几桌麻将打牌, 放学路过的胆子大的小孩还顺手去抓几把瓜子糖。主人招呼着客, 也少有人像电视剧上那样去说两句“节哀”。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也欢欢喜喜跟着乐, 和小伙伴撒欢。上了中学, 发现外面主流的葬礼、甚至是对待死亡与离别的态度与这边大不相同, 认为离别就应悲伤, 好像不悲伤就是不尊重生命。

小时候我奶奶家捡了一只小土狗, 灰扑扑, 黑眼珠, 我们就叫它狗儿。我很喜欢它, 奶奶说, 我喜欢得喂到我嘴里的肉都要伸手撕一半给它吃。大概在我四五年级的时候它死了, 我却一点没哭, 只是和奶奶回山上找了个坡坡把它埋了。

后来奶奶去世, 我也没掉一滴眼泪。

在面对心爱之人和物的离去时, 一定要如歌里唱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悲伤吗? 所有的离去都是悲伤的吗? 并非如此。

离别是狗儿去世时我的心里空出了一块, 不悲伤是因为我在那里给它留了一个小小的窝。

离别是奶奶离去时我不悲伤, 因为我还记得她的笑声, 也记得她杵着拐杖跟人吵架次次都能吵赢, 记得她像个战士一样威风凛凛地大声骂人, 记得她挥着手教我唱的“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家里团圆饭干杯时, 桌子上好像少了个人, 但离去是自然并不突兀的。于是杯盏相碰间, 叮的一声响, 一涓河流就贯过了生死离别。

离去并非逝水, 而是变成蒸腾水汽, 依旧萦绕在亲人的灵魂间。离去也非暴风雨, 只是湿润, 水气雰雰。

对爱的人, 活着的时候尽力对他好, 离去就不用再多伤悲。

对待灾难时我们依旧会沉痛, 没有哪里比我的故乡对汶川大地震有更清晰的触感。漩口中学遗址的那口巨大的石钟, 时间依旧断裂在14时48分。我从来都不赞同多难兴邦, 我依然觉得灾难都是天地不仁。在这样的灾难和无数人的离去面前, 痛哭都显得无力。于是活着的人只能更好地活, 才能对得起自己在老天面前占的那个名额。

因此在灾难之外, 一个人活到七老八十的离去都是正常的。世界已经够风霜凄厉了, 万物离开都是必然, 若次次离别都要落泪, 岂不是眼泪都要流干。

小时候我身边的老人就不避讳死, 好像也不畏惧离去, 总是随口说着“我都是要死的岁数了”“死了算求”, 也会有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板。他们好像不祈不盼, 不向神求时间流逝的快慢, 就把自己的肉身只当做一堆肉, 离去就只是离去。人入了土, 但土地是母亲, 于是也算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彻夜未眠, 是一二年级的暑假。我回外婆家, 跟外婆睡在一张床上。那天晚上陪着她一起看电视, 电视剧里主角的外婆死掉了。于是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外婆是会死的, 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外婆是会离去的,去一个我再找不到的地方。于是我不知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 甚至觉得背后发凉, 像被细密的针扎, 额间又像在出汗, 眉头皱得发痛。

我对死亡和离别的第一次思考, 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窗户外的天从黑色变成深黛, 再变成浅蓝, 最后一抹鱼肚白。

外婆终于醒了, 我翻过身紧紧靠着外婆, 我说外婆你会不会死。外婆说肯定会噻, 不死那不成个老妖怪了。我说外婆我不想你死, 我一想到我就睡不着觉。外婆只听得见小孩睡不着觉, 抬手拍了拍我。她说要得, 乖孙, 外婆不死, 你搞快睡觉。

但我知道外婆总有一天会离去的, 我也是。

那天我的手背被竹席印出一条红痕, 但白天再睡醒就看不见了。

我不禁想, 为何我的故乡在面对爱的人和物的离去时, 总是欢笑而不流泪,为何在葬礼的席间热闹非凡地大笑、点了满地红色的鞭炮、围几桌打麻将、吹拉弹唱。

或许是四川历史上经历了太多天灾人祸, 地震、饥荒、战乱……人都快空了, 又从湖广等各地填进人来。《四川通志》里写“蜀自汉唐以来, 生齿颇繁, 烟火相望。及明末兵僰之后, 丁口稀若晨星”。

这块盆地有过繁华丰饶的时刻, 也有过满目疮痍的时刻。在这起起落落, 却始终生生不息的紫红土地上, 人们或许早就有了独特地应对老天的答案。这个答案并不是什么大道理, 也不高深莫测。哪怕我文邹邹地要引一句古诗来答, 都只能是那句最简单、最通俗的、老人小孩都会背的——“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大白话来说就是, 人生短短几十年, 天南地北, 孤鸿群雁, 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了。

离去总是难免的, 但干杯时我会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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