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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振:我的河大老师

新闻作者:陈国振  时间:2021-07-14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爱翻书柜,每当有意无意翻出我的“镇柜之宝”——大学时的教材和笔记时,就会发半天呆,回想起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

我是1985年考入河大中文系的。那时学校还没扩招,也没建新校区,被老师们戏称为“亚洲第一大系”的中文系,每年招生也不到三百。那时的校园,似乎与热闹还没结亲,总有一种庄严、肃穆、孤高、安详的气度。

从南门到大礼堂五百米,两边除了几座若隐若现的青砖红柱、飞檐斗角的民国老建筑,便是高大的树、错落的灌木丛。那些建筑那些树,和近些年来的“新贵”不一样。刚发达的“新贵”们,喜欢表现自己的“权威”,一座座高楼要整整齐齐,连一棵棵树也要整整齐齐,像一个个强迫症患者。河大的建筑,都和中轴线保持着一种君子式的不盛气凌人的距离;那些树,都长得随性自在,有着林子的韵致!那些树那些老建筑互相映衬,融为一体,仿佛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似的。

后来我查资料,了解到这些建筑在2006年被列为中国重点文物保护名录,河大校园也被评为中国最美大学校园之一,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地方。至今我的内心还定格着一幅清新的画面。雨过天晴,那里青春气息轻雾一样弥漫。两三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小女生,从“公主楼”里走出,在林间翩然而过,像蝴蝶在起舞,又像几朵小蘑菇从青草里探出小脑壳。读到归有光《项脊轩志》:“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对照此景,不觉莞尔。

大一时有一门新闻写作课。老师先把我们分成一个个小组,然后就给我们发一张小纸条,让我们顺着上面的地址完成一次采访任务。虽然那时,我们被称为“天之娇子”,有点“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少年轻狂,但毕竟刚从农村来,青涩得很,要让我们真去采访令我们仰望的教授,我们还真像鲁迅先生形容的“白天出行的小鼠”,一连多天,都听得清自己“咚咚”心跳的声音。

轮流扮作采访者和被采访者,演练了七八次,直到期限的最后一天,我们三人才硬着头皮,敲响了音乐系丁承运老师的家门。

丁老师一看门外我们互相拽着衣服、一手拿笔、一手拿本、僵硬如木雕的样子,就明白了咋回事——学校应该是提前做过安排的,便笑眯眯地拉拉我们的胳膊、拍拍我们的肩膀,把我们一个一个拍“活”以后,把我们领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等我们每人手上都有了一杯水,他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我们对面,笑眯眯地挨个瞅瞅了一遍,就说:“咱们一起写作业吧?”我撇着生硬的普通话问:“丁教授,您是教什么课的?”话没说完,我的脸就发烧了,因为来之前,我们就知道丁承运老师是一位古筝演奏家,在大礼堂举行的迎新晚会上还为我们演奏过《高山流水》。

但丁教授好像没意识到这一点,站起来就从别的房间里搬出一个古筝,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还请各位小友不吝指教。”叮叮咚咚就给我们弹了一曲,“喏,这是中国古典名曲《平沙落雁》。”他停了一会儿,看我们还是张口结舌两眼直直的样子,就又笑笑,开始十分专注地弹奏另一乐曲《梅花三弄》——当然这还是丁老师告诉我们的。

我们在悠扬的琴声中终于缓过神了,开始鼓掌,异口同声地说:“好听!”

那天,我们在丁承运老师家竟坐了两个多小时!丁承运老师不仅给我们开了一个“专场音乐会”,还从里屋捧出两个大相册给我们看,说他父亲从河大毕业后去英国留学,归国后又在河大任教……他的古筝是跟他二姐学的,他的二姐是国家一级演奏家,经常到法国、匈牙利等国家进行艺术交流……他说他们家里数他没出息,“爱做木工活”。“喏,这就是我自己做的。”他指着眼前的古筝说。

我们出来的时候,街上的路灯都亮了。丁老师把我们送出门口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匆匆回屋,拿出几份报纸,偷偷塞给我们,神秘地说:“可以参考参考”。我们回去一看,上面有对丁老师的长篇采访报导。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写到这里,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念之情了。丁老师是研习古典艺术的,“阳春白雪”,和我们中文系的新生本没什么交集,但他却以长者的包容,长者的智慧,无声地滋养了我们,不仅让我们收获了满心欢喜,也让我们撤去了自卑的盔甲,渐渐融进了河大温暖的怀抱。

当时中文系的系主任是刘增杰老师,我们一致认为,他给我们上的最好一课是:“整天”挽着夫人的胳膊在校园散步。刘老师身材高大魁梧,不苟言笑,像个军人;他的夫人娇小瘦弱。小雨淅沥的时候,图书馆左前方有一条特别幽静的林荫小道,刘老师会挽着夫人的胳膊,在那里走;夕阳西下的时候,东操场,打篮球的踢足球的学生很多,刘老师也会挽着夫人的胳膊,在那里走。云卷云舒,宠辱不惊。我们向他问好,他就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给我们回礼。他夫人也给我们点点头,送给我们一个甜美的微笑。那时正流行朦胧诗,《铁塔》文学社里的一位同学,把现实比作网,“扯疼了青春的翅膀”,惹得很多同学伤感迷惘。可看到刘老师挽着夫人走过来时,忽然就明白了,有些诗人,就像他们刻意蓄起的长发,只是在装。

刘老师研究“解放区文学”,填补了我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空白。他给我们上课,用的就是他编写的教材。刘老师对王实味“情有独钟”,他给我们讲:王实味的悲剧,与他独立自由的精神,与他本人的忧患意识有关,王实味有着一种“超前意识”。那时大概已是大三了,我们的“主人公”意识渐渐培养起来了,颇有点桀骜不驯,玩世不恭。当刘老师要我们交作业时,我就写了一篇“王实味真的有超前意识吗?”交上去以后,我就后悔自己太张牙舞爪了,“鲁班门前抡大斧”。但作业发下来以后,我却见我的作业上有一个大大的“93”——那是一个高分,而且有两行批语,具体内容忘却了,大致是善于异向思维,语言表现有张力之类的赞语。前面还有几处修改,其中一处是:此处宜增加论据。

不知道现在的院系领导还带不带本科生了。刘老师作为系主任,不仅给我们上课,还多年坚持着一个习惯,在毕业生离校之前,他会到每一个学生宿舍坐坐,聊聊天,写写赠言。他给我写的“前程似锦”四个字,至今还摆放在我的书案上。听我的一位小师妹说,刘老师也到女生宿舍去。不过,他会选择在冬天或者春天的时候去,在进宿舍之前,也一定会叫住一位路过的女生先进去通报一下,在那位女生出来之前,他就在门的旁边、靠墙站着……古人说,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刘老师这样的先生吧。

这些年,一说到河大,一定绕不过王立群老师。王立群老师在《百家讲坛》讲《史记》,不矫饰,不煽情,不迎合,只用他温文尔雅的风度、广博精深的学识、缜密睿智的语言征服你。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则有幸看到他更生动有趣、更遗世独立的一面。当时他给我们讲魏晋南北朝文学,讲魏晋风度,讲南朝的宫体诗。记得他有次上课时引用了后唐李煜的两句词,词中对女性追求爱情之心理描写颇为大胆,王老师称之为“豪放派”的先声(女性之豪放),然后就右嘴角往上翘,露出童稚般的笑。我们立刻就在下面放肆起来,你拽拽我的耳朵,我摸摸你的脸,高兴得如一群刚进水帘洞的猴子。王老师看我们笑够了,便拿粉笔敲敲黑板,继续悠悠然讲下去。上王老师的课,我们都是带着笔记本去的。一方面要记他睿智的话,一方面要临摹他写在黑板上的字。王老师写的是“瘦金体”,字形颀长,翩翩如浊世之佳公子。

2000年,新郑市教育局“与时俱进”,和河大联合举办了一个“高级研修班”。因为吃住不方便,来新郑讲课的大多是年轻人,让我意外的是已经五十多岁的王立群老师也来了,而且一连讲两天课,给我们讲他刚编写的《史记研究》。当时我很为王老师抱不平,觉得学校的安排有点不近人情。培训地点设在新郑教师进修学校。这类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学校,平常是没有学生的,条件也很简陋。给王老师安排的住处就是一间空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外加一个摇头电扇。吃饭更简单,学校食堂的师傅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一天的标准也就是几元钱。我有两次在上课结束后,等着王老师,想表达学生的心意,哪怕品尝一下当地的特色风味也行。但王老师都谢绝了。他说,到了他这个年龄,一碗面条就足够了,只是嘱咐我,觉得有哪一点讲得不合适,要及时告知他。大家都在惊艳王立群老师在《百家讲坛》的一举成名天下知,有几个人会想到他为了学问,竟生活得如此纯粹呢?

前两年,86级的一个同学去河大送学生,正好遇到王老师在校门口迎接新生。我的这位同学也不知跟王老师聊了些什么内容,活动结束后,王老师就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送了他一套自己的著作,而且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认认真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的这位同学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就在朋友圈里一本一本地晒。我们提出了各种交换条件想要“分一杯羹”,他都一口拒绝,说要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后来,他不仅抱着这套书在电视台做了一期访谈,还用这套书作插图,发表了一篇关于王老师的文章。我们很眼红,骂他无耻,“蹭热度”,把王老师“存入银行吃利息”!

不过想想,我们哪个学生不是把老师 “存入银行吃利息”了呢?

离开河大一恍就三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为人师,为人父了。和别人讨论什么是最好的教育时,我只坚持四个字:引见美好。在这个越来越急功近利的时代,美好如同“诗与远方”一样,越来越难以企及了,纯粹更可能成为一个令人嗤之以鼻的贬义词。但我的河大老师们却用行动告诉我,如果你有三个面包,可以拿出两个换成鲜花,一朵留给自己,一朵送与他人,尤其是向往美好的青年学子。

常萍老师不写论文不出书,拒绝过两任《百家讲坛》的邀约,不少学生要把她的课堂实录结集成书,她也不同意,到了退休之时,还是一名讲师。但后来的弟子们回忆说,常老师讲李白,她就是李白,像李白一样激情澎湃,狂放潇洒;讲王维,她就是王维,像王维一样宁静淡远,通透旷达。她的课,需要提前半小时去占位置:她的课,有人驱车几百里去听。

常老师给我们上课时,刚毕业两年,那时她就特别喜欢讲王维,“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这些诗句,至今我还记得。可能和我们的年龄距离不大的缘故吧,那时她还有几分羞涩,上课时几乎不看我们,也不和我们说话,一下课,便一肩长发,一袭长裙,一身诗意与恬淡,翩然而去。

如今还有人称她为河大女神!神,原本就是一种薪火相传照亮前程的光,一种源于心灵的敬仰。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谨以此文献给我所有的河大老师。


陈国振,河南大学中文系1985级学生,现在郑州十一中任教。